[古剑二][乐夏]针尖麦芒 05-09 END
05
当敲门声第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恰巧独自一人在宿舍的夏夷则并没有听到，可是在接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屋外人又锲而不舍地连续敲了几下，终于成功地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力。夏夷则走过去开门的时候还在猜测是谁，打开门后发现那儿站着的是……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的乐无异。
“嗨夷则。”今天的乐无异神清气爽的，连头顶那根呆毛都精精神神地竖在风中。他冲夏夷则亲热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自顾自钻进了夏夷则的宿舍。
自打第一眼看清站在门外的不速之客，夏夷则的神经就下意识地紧绷，但紧接着他就想起他们辩论队的下场比赛并不是对乐无异所在的工学院——于是又重新松了脑海里绷着的那根弦。此时钻进门的乐无异还在猜测哪张书桌是夏夷则的，转头一看到夏夷则的表情，有点乐了：“放轻松啊夷则，我是来慰问友军的，不是来刺探敌情的。”
夏夷则不为所动：“我们面对的敌人不同，友军一词从何谈起？”
乐无异熟练拆招：“我们之间既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又相熟，怎么不算友军了？”
“友军能够给予帮助，协同作战，你难道符合这一定义？”
“怎么不符合——对了夷则你是几号床？”
“……”
夏夷则默默地指了指三号床。
乐无异拎着的东西放到了夏夷则的书桌上又开始絮叨起来。“你这栋楼的宿管阿姨可真厉害，我另一只脚都还没迈进宿舍楼门槛呢她就问我‘你不是这栋宿舍楼的吧’？那个表情真是够吓人的。”乐无异一边絮叨一边解塑料袋，“我学生证现在扣在她手上，你说她等会儿我下去的时候会不会不还给我啊？”
夏夷则在旁边，一边抱着手臂看他的动作，一边淡淡说：“你多虑了。你要是和她多打几次照面，就会发现其实她挺好的。”
“哦？”乐无异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有一抹促狭，“夷则，你的意思是欢迎我多来几趟么？”
夏夷则从容以对：“你要是愿意来这儿做客，我岂有不欢迎的道理。不过也有句话，叫无事不登……”
乐无异及时将他后面三个字打断：“我说我是顺道过来看你的，你信不？”
对话非常微妙地停滞了一秒。
“不信。”夏夷则看他，“我们两个院的宿舍都不在同一栋楼。”
“那就是了，我专程来看你的啊，这还要多问什么吗。”乐无异答的口气干脆，还带了一点鄙夷的味道，像是想表达“这你都猜不出来啊”——怎么会猜不出来，早在说话之前就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意思，那他就不应该放纵对方，给了他这么个得逞的机会。夏夷则有些后悔，而这个时候乐无异已经解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捧出两盒从饭堂打包的糖水。
乐无异说：“我不太清楚你喜欢哪种糖水，所以多拿了一份我喜欢的……你不喜欢的话也别勉强自己喝，我不介意多喝一碗……”
夏夷则说：“怎么会不喜欢呢，在下自然信得过乐兄的品味，努力向乐兄看齐。”
乐无异郁卒：“你怎么连喝个糖水都不忘黑我？”
夏夷则坦然自若：“怎么能叫黑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还实话实说呢……算了算了，懒得理你……”乐无异嘀咕，将塑料勺子塞进了夏夷则手里，又转过去端了糖水给他。夏夷则捏着勺子接过糖水，刚揭了糖水塑料碗上面那层盖子正打算舀的时候，乐无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随意开玩笑。听你黑我我还挺高兴的，说明你把我当兄弟。”
夏夷则一怔，“乐兄……”
“啧啧，还乐兄，你好意思说你没黑我？你不喝糖水就给我喝好了。”乐无异说着就去夺。
夏夷则捧着糖水躲开，“是你一直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眼看着乐无异探过身来伸长了手就要够到糖水，夏夷则及时将它举高，依然从容不迫，“——既然是专程探望，那更是事出有因——”乐无异站起身来，夏夷则立即将手臂放下把糖水护在怀里，双手端得稳稳的，一脸气定神闲，“——所以还望乐兄明示，屈尊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几次都抢不到，乐无异干脆也不抢了，重新坐了下来舀了一勺自己的糖水吞下肚中，然后冲夏夷则吐舌头比了个鬼脸：“还能怎样？不就是和你谈谈人生呗。你不是快要比赛了吗，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说是意料之外其实算不上，这个理由并不难猜；但是要说是意料之中，也同样算不上。
夏夷则慢慢说：“如果我没记错，你自己不是也有比赛吗？”
“是啊，不过要等到下周，比你的晚。讨论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彼此促进的，不碍事。”乐无异说着指了指夏夷则对面的床铺，“哎你那个舍友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比较晚，他去和女朋友看……”
乐无异还没听夏夷则将话说完，就已经动手将那人的椅子拖了过来，并且用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坐了下来。“电影”两个字还卡在夏夷则的喉咙里，他就看着乐无异转过身仰脸看催促自己：“那咱们就开始吧！”
实在是……
连“电影”两个字都没能说出口，那接下来的话更是不可能说出口了。三次企图拒绝都以失败告终，虽然说他也不是真的想拒绝……夏夷则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还是拉开自己的椅子坐到了乐无异身边。
这次夏夷则他们抽到的题目是应当代大学是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更可贵，法学院是反方，认为现实主义更可贵。
“这个题目好适合你啊，你们也正好是反方……这难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辩题？”乐无异嘀咕，“对啊，这个签应该就是你抽的吧……夷则你手气真好，下次学校商店搞积分抽奖活动时我一定要拖上你。”
“这是很多年的老题目了。”夏夷则说着，将立论的打印资料递了过去。这沓资料吸引了乐无异的注意力，他翻看起来，过了一阵子才抬起头。
“那这样，我来当正方辩手给你提一些反对观点，然后你来反驳我。”
夏夷则点头：“行。”
“先说好，我现在比不得你，没和组员讨论过也没查过什么材料……我是来友情援助看看能不能帮你拓展思路的，你待会可别太不留情啊。”
夏夷则点头：“自然。”
“……我怎么觉得你回答得太快了，让人有点不放心呢……”
夏夷则这次将点头换成了轻笑：“你真的想多了。我觉得正方的观点同样适合你。”
乐无异反向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看着夏夷则，不知怎的还真的有一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请问对方辩友，现实主义会让人的目光越来越短浅、越来越注重自身利益，在缺点这么明显的情况下谈何更可贵呢？”
夏夷则迅速接上：“理想主义会让人变得浮躁，去过分关注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而忘记了最基本的求真务实，难道它不存在缺点？”
乐无异皱眉：“理想可不是空想。”
夏夷则点头像是同意，但吐出才却是同样犀利的驳斥：“但理想主义也不等同于理想。”
“那，那就这样说。”乐无异在座位上有些焦虑地扭了扭身体，“辩题是‘当代大学里是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更可贵’，既然这样问，那肯定是当代大学里哪个更缺少，哪个就更需要提倡、就更可贵了。现在许多大学生太过功利，觉得上大学就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明显更缺乏理想主义的精神啊。”
夏夷则摇头：“简单地从人数多少来判断可贵与否岂不太过莽撞？退一步来说，大学本身就是和社会沟通的桥梁，如果学生一味追求理想主义而和社会脱节，培养出这种学生的大学也谈不上优秀。”
“怎么就与社会脱节了呢？追逐理想不一定和现实相悖啊，人们可以在追逐理想的同时也满足社会需求。”
“这是不切实际的说法，因为理想兴趣是不确定因素，但是需求却一直客观存在。社会需要各种人来维系它的运作，如果每个人都只追逐着自己的理想而不考虑社会需求的话，社会是不会得到发展的。”
“那么，如果所有人都这么现实主义的话，社会缺乏创新精神，一样难以革新和发展。”
“现实主义并不是完全排斥创新精神……”
“目光只局限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的‘创新精神’到底怎么创新了？人总是要将眼光放得长远啊，如果人人都那么现实，潜水艇和载人飞船也就不会出现了……等等，仰望星空，不是有句话是‘仰望星空’的吗？”
“是有一句话叫‘仰望星空’。”夏夷则不紧不慢地说，“可是你没说完整，后面还跟着一句‘脚踏实地’。”
“唔……但是‘仰望星空’在‘脚踏实地’前面，不能算我落下风。”说着说着乐无异忽然眼睛一亮，“哎对了夷则，你吃过仰望星空吗？”
“……什么？”节奏忽然被打断，就算夏夷则的脑筋转得有多快，都不可避免地蓝屏了一下。
“我就说怎么这四个字这么耳熟，仰望星空是一道菜名！”乐无异眉飞色舞了起来，“我哥在外面做生意，以前他和我说过那里的人们特别喜欢这道菜……如果他能给我菜谱的话，我觉得我——”
“打住——”夏夷则在察觉到乐无异跑题前兆的时候及时地遏制了这个趋势，“关于菜的问题我们就说到这里。”
“……哦……好……”乐无异明显对这个话题非常恋恋不舍，一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倾吐欲望的纠结表情。
模拟辩论继续进行。
“说到哪里来着，我想想……如果大学只培养人如何能够吃好穿好，挣很多钱，那不是很可悲吗？”
“可是如果连基本的生存都保证不了，那其余的也谈不起。”
“假如人们内心中没有自己的追求，没有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的话，这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那些都是在有物质保障的前提下才成立的，人们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才有条件进一步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比较起来自然是现实更加重要。”
“信仰和寄托能够帮助人们克服物质难关啊。”
“……”夏夷则有点感慨，“但毕竟有那样强韧心智的伟人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在这个物质世界中……都无可奈何。”
其实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善，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他们都希望人们会过得更好，可是乐无异认为追求理想令人幸福，而他则更在意注重实际的幸福。乐无异潇洒得多，但是夏夷则却无法做到这么潇洒。
倒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乐无异将下巴搁到了手臂上，“其实，要是真的能做到每个人都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但是实际上社会并没有足够大的空间，来容纳所有人的理想。”
“我以为最好的方式就是每个人都能各施所长……嗯，大家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用担心太多，也没有那么多烦恼。太过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其实并不值得。”
“……”夏夷则抬眼看他，“你不怕后悔？如果你执着理想的话，生活可能会变得更加困难。”
“怕什么后悔啊？我只是怕我未来会因为没把握住而后悔。”
现实令人屈从。可是人生就这么短，寸缕光阴，倏忽即逝，如果还有那么多顾虑，事事瞻前顾后缚手缚脚……那绝不是他的作风。
“你啊……”夏夷则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我刚才那句话还真不是空口无凭，你的确很‘理想主义’。”
夏夷则这个忽如其来的“出戏”让乐无异怔了怔，“你刚刚还在叫我别跑题呢，这次怎么先跑题了……”
“不，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你面对一个特殊而危急的情况……比如说，你不得不和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决出个你死我活的话，你肯定会很纠结。”
“那你呢，说的你好像没感觉一样。”乐无异表示不服，“你都说了是很重要的人，那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自然会有感觉，也会在意。”夏夷则回答，“但是我会更在意如何设法活下去。”
乐无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夷则，如果现实真的很不如意，你会怎么做？”
夏夷则正要开口，他又抢着说道，“刚刚你为我假设了一种情况，那接下来我也为你假设几种情况，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和你辩论的立场无关，你可要认真地回答我。”
“好。”
“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并不和睦的家庭，得不到父亲重视又受到弟兄排挤，那你会怎么办？”
“出身无法改变，只能行我本分，做好自己。”
“如果你受到了别人无端的诽谤和误解，那又怎么办？”
“我行本正，问心无愧，何必在意他人闲语。”
“如果朋友要去做某件事情，危险重重，但又势在必行？”
“既然势在必行，那一定鼎力相助，奉陪到底。”
“如果喜欢的人不幸得了重病，也许无法治好？”
“尽一切可能争取，绝不放弃任何希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注定一世畸零，众叛亲离，事与愿违，永无安宁，中间还有个啥如影随形来着我给忘了——那你怎么办？”
“决不妥协。”
“好夷则！”乐无异满意了，“不愧是我认识的夷则！”
“你这些都是从哪里看来的……”夏夷则忍不住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逸尘子》里的啊！”乐无异回复得理直气壮，还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你不是看校报的么？新章节可好看了！”
“……”原来如此。夏夷则默默想，其实自己应该从第一句话——那个什么不和睦的家庭——就猜到了……这似曾相识的剧情……也只有逸清师姐才……
等等……他们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夏夷则认真地问道：
“乐兄，你真的是友军吗？”
“……”
06
院系辩论赛四强赛，工学院对中文系，辩题是“是否应该延迟退休年龄”。
夏夷则提前到了比赛的地方，抵达的时候穿着会服的校学生会成员还在做会场布置，没有人上去拦他，他就自己挑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来，作为第一个来的观众，夏夷则的耐心出奇地好，他气定神闲地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书看了起来，偶尔抬头，看见布置黑板的女生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乐无异的名字，最后一竖写得锋芒毕露。
没过多久这场辩论赛的两支主角队伍也提前到达了比赛场地。夏夷则刚翻过一页，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乐无异的声音。乐无异正站在门口和他的队友讲着什么，正装外套还没穿上，搭在他胳膊上。虽然在他们初次见面时乐无异穿着的也是正装，但是不得不说，因为平时乐无异的穿衣风格不是这么正经严肃的，所以一旦他穿上一套正装，感觉还真是……很不一样。
“……夷则！”乐无异两步并作三步地走过来，一脸喜出望外，“你居然来了！”
夏夷则第一反应是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大，第二反应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队友看过来的眼光好像不怎么对呢……？他收回目光，而乐无异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不欢迎？”
“怎么会！”
“紧张了？”
“开玩笑！”
夏夷则挑眉：“那就别食言。”
乐无异冲他眨眨一只眼睛，有点俏皮：“你就等着吧。”
这种跳脱飞扬的自信放在乐无异身上一点都不突兀，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两人之间的话到这里也已经说尽，再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交流，乐无异归队，夏夷则也重新低头，等到比赛正式开始，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这场比赛的结果对夏夷则来说没什么悬念，中文系一个辩手在中途出现了口误，被工学院抓住了穷追猛打；而工学院的观点中实际存在着论述不周的地方，可是中文系那时已经左右支拙，没有抓住机会反击，最后获胜自然是工学院。在比赛结束之后乐无异匆匆地和辩论队的人打了声招呼，转头就在门口堵住了夏夷则。
被堵住的夏夷则首先发言。
“恭喜。”
“谢谢～”
“不走吗？”
“不着急~”
“……”乐无异的尾音真是太得瑟了。夏夷则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咳了一声，“如果你们今天对战的是我们队的话……”
“噗！”乐无异直接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个时候中文系辩论队的一个辩手朝这边走了过来，笑着擂了乐无异的肩膀一拳。乐无异转过头看清来人也笑了，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夏夷则无心听别人之间的讲话，但是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够狠啊”、“下回请客”、“你别搞错了谁请谁啊”之类的话。
“你们认识？”夏夷则在那人走之后问道。
“是啊，上学期期末在图书馆拼桌认识的。”乐无异答，“看到他我就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复习地狱。”
“刚刚看比赛的时候可看不出你们俩‘认识’。”夏夷则意有所指。
“真正比赛的时候谁管对面是谁啊……不管已经算好的了，其实越熟的话会盯得越紧。反正下来之后大家还是好朋友该怎样就是怎样，照样勾肩搭背让他请吃饭呗！”
夏夷则没出声，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乐无异。
乐无异迅速意识到夏夷则关注的问题所在，然后迅速识趣地改了口：“……那就AA？反正吃的是饭堂，花不了几个钱……夷则你别帮他说话啊，那人可抠了！”
夏夷则将脸绷住，没让笑意露出来。
“胜者请客，你真的应该请人家吃饭，哪怕是吃饭堂。”他正色道。
比赛立场上的对立无可厚非，这根本影响不到赛场下的友谊。这是一种多么理所当然又莫名其妙的默契……输赢场上算，感情下来算，两者互不干扰相安无事，真正的情谊当然经得起这样的考验。如果他们两个能够在赛场相遇，那同样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短暂的寂静后，乐无异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夷则，最近我在想……其实我们很多观点都不一样。”
他在很久之前就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在那支笔从他耳后掉下来之前。
他们并没有高度的契合，见解也不见得多么相同。
“那是自然。”夏夷则颔首，“人和人之间生而不同，要想找到一个想法和自己完全相同的人实在太过勉强。”
立场不同再正常不过，观点相左的情况更不少见。非得要人与人之间毫无隔阂，心意相通，这种事情怎么能强求得来呢？一个人之所以能被称为“独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人与人经历不一样，性格不一样，思考的方式与角度不一样，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思想。而在这样的独立之林里，与其说人们想要找寻的是“完全相同”，倒不如说求的是尊重，理解，与承认。
渴望说服别人，渴望被别人说服，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倾听自己，与自己沟通交流。能够给予理解尊重信任，也能给予截然相反的观点言辞，彼此对抗又彼此促进，矛盾而又统一……那才是真正的应该寻找的。
不是另外一个自己……而是，能够和自己在一起的人。
他们之间的差异一直突出地存在着，就像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一样。差异和相通，都一样不容置疑。
从来不是因为相同而欣赏，而是因为相似却相异，才有致命的魅力。
一开始夏夷则的确无法避免地心怀警惕，他们之前没有任何瓜葛，就连图书馆里拼桌的经历都没有，不过是在某次辩论赛中恰巧遇见罢了——按常理而言，胜败尘埃落定之后就理当分道扬镳了。夏夷则承认对方的耀眼，也确实对对方产生过欣赏的念头，可是这些并不一定能构成主动结交的理由，同样也不能构成随意接受结交的理由。在他所不得不习惯的世界里，人和人相互攀话都有一定目的，这些目的或光明或不光明，但不管如何，离“纯粹”二字实在太远。路人尚且如此，更遑论乐无异这种本来是自己对手的人——夏夷则并不是心怀芥蒂，只是他不怀芥蒂，不意味着别人不会另有想法。
可是他毕竟接受了，从他答应对方那句“交个朋友”开始。而且一直以来的相处已经足以打消他的疑虑。世间还真的有这样的人。
只不过是之前他没遇见罢了。而此刻遇见了，也不算晚。
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相遇绝对不是结束。
“不过，我还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
最后乐无异说。
这个举动倒也不能说师出无名。上次那个人专程跑过来敲响了自己宿舍的门，打着的也是“辩论”的旗号。那么现在自己来看比赛，真是理由充分。
施与还予，从来没有不公平的地方。
“投我以木瓜……”
夏夷则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地说道。说到一半又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看向乐无异。乐无异被看得不明所以，挑了挑眉回望他，而这个时候夏夷则又避开了他的视线。
“怎么了夷则？”
“没什么。”
虽然不能说对的上号，但是那句话后面跟着的的确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愿意注视一个人，原因其实都脱不开“值得”二字。
07
当今天惯常的辩论队讨论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夏夷则刚走出教室就被外面的冷风迎面吹了个正着，这个气温无时无刻不提醒他已经进入了初冬。他悄悄地将自己的手往大衣口袋深处蜷了蜷，快步地走下了楼梯。
他一路走得目不斜视，直到路过自行车棚外面时听到有个声音焦急地“哎”了两声。
夏夷则微一迟疑，还是转过了头，看到乐无异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赶过来。
他有点惊讶：“……无异？”
“我刚下晚课。”乐无异看看他又往楼上看了一眼，“你们是辩论队例会？”
“嗯，基本上大家只有晚上有统一的时间。”
“是啊。不过我们队上学期有一段时间很多人晚上要上课，队长还打算早上聚一块儿讨论。”
“起得来吗？”
“他亲自打电话当闹铃，谁敢起不来啊？不过最后这个早聚的计划还是被迫取消了，因为他觉得我们一边吃包子油条一边讨论的景象相当不堪，和他所倡导的高端队风相差太远……啧，我们队本来就没有高端对风那东西好吗……”
夏夷则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两人聊了几句，又并肩走了一段路，夏夷则踌躇了一阵子总觉得还是有点尴尬，最终忍不住出言提醒：“我没有骑自行车，要不你先走吧。”
“我知道你没骑自行车啊。”乐无异答得坦然，“我就是想和你一块走回去，不方便吗？”
夏夷则哑然：“……那就走吧。”
校区偏僻，夜晚的风森凉森凉，还带了几缕由山间树林刮过来的凛寒之意，它掠过了路边成列的树梢，于是树叶就随着发出了一片协调柔顺的簌簌轻响。比起一向裹得严实的夏夷则来说，乐无异穿的还是偏薄了，但他浑不在意自己身上只有件长袖T恤，也不在意自己头顶的那撮呆毛在寒风中摇曳，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夏夷则旁边，不知怎的，两个人的步伐都比平时放慢了。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踱着步，头顶是辽阔的夜空。星辰在夜空中隐秘地闪烁，乍一眼望过去平淡无奇，但是凝神细看就能看见细细碎碎的光芒铺满整个苍穹，而且越是凝神，就越能看见更多的星光，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单调乏味的夜空瞬间变得神奇美丽。
只不过不是每个人每个晚上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仰望星空。也不是每次仰望星空，都有人在身边陪伴。
两人这么安静地踱了一会儿，然后乐无异用一句类似于没话找话的感慨开启了话题。
“我发现今天的星星真多啊。”
“它们一直都在，只是你有没有留心去看。”
夏夷则接了下去，倒也不嫌这个话题粗糙。
“夷则你这话说的不对。”乐无异一本正经地反驳，“即使我想看，但是如果恰好老天刮风下雨，那我也看不到啊。看星星这种事情还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天时地利一说我能理解，可是你将观星的心情称为‘人和’，这样的口气我可不敢比。”
“哎？我可没说看星星的心情是‘人和’啊。我是把‘和你看星星’称为‘人和’。”
“……”夏夷则一愣，脚步跟着一滞。他没料到乐无异会说这种话，完全没有——虽然说这也不算新鲜，毕竟在认识乐无异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领教太多次出乎意料的滋味了。
乐无异瞧他的反应，隐约猜到这反应的原因，面上忍不住带了些因为成功让对方感到窘迫而生出的洋洋得意：“夷则，你怎么啦？”
“……”夏夷则自然听出了这一份微妙的洋洋得意，不禁侧过头来看他，“承蒙抬爱。我正是在想你这一番盛情……应该何以回馈。”
“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好了，不开玩笑了。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说吗？但我就是这样想的啊。”乐无异回以一个在初冬里看上去暖洋洋的微笑，“能够和你一起看星星什么的……多散会儿步，不就可以和你多说几句话么。”
夏夷则好像有点躲避那个暖洋洋的微笑一样，又将头转了回去，直视前方。
“你的想法真是奇特。和我说话有趣吗？”
“我想和你说话。”乐无异回答得理直气壮，“你不愿意吗？”
夏夷则这回连承蒙抬爱都说不出来了，有时候这个人的直白也太令人难以招架，不仅是指言语行动上的招架，甚至连心脏也有点难以招架，于是他干脆直接缄默不语。此刻正值最后一节晚课下课的时间，许多人与他们擦身而过，男生三三两两闷头赶路，女生凑在一块儿边走边叽叽喳喳，偶尔还有几对情侣男前女后地骑着自行车从身边掠过，无数人依次穿过树阴和树阴间隙中漏下的暖橙色灯光，使得本来应该寂寞冷清的冬夜也热闹了起来。
也不算辜负这一席隐隐闪烁的星空。
“夷则，我们今天就不谈辩论的事情了吧。”
“随你。”
“说起来前几天我们宿舍的门锁坏了，报修之后那个维修大叔帮我们换了一个新锁，然后和我们说，如果不告诉楼下的宿管阿姨的话换锁费就少收五块钱，结果我们舍长和他讲价讲到少收七块钱……”
这是怎样的精神。“嗯，你们舍长真是务实能干。”
“对了，最近我发现了一种很难喝的饮料，呃，因为实在太难喝了，名字我也没特意去记，反正是一个全红的包装……你可千万别买。”
全红包装的饮料又不止一种。“好的，谨记在心。”
“啊还有，前几天饭堂门口的宣传你看到了吗？那个关于证券市场发展和人才培养的讲座你有没有兴趣？”
他是怎么把这个讲座的全称记下来的。“那天我正好有事，应该去不了。”
这样反复几次，乐无异终于有点气馁了。
“哎我说……你也说点什么？就我一个劲地说，多没劲啊。”
夏夷则转过头看看他，有点无辜：“那你希望我说点什么？”
乐无异有气无力：“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嗯……”夏夷则想了想，“你知道学校南门出去有一条向右拐的小路吗？”
“啊？这还真不知道。”
“下次我带你去。”夏夷则微微笑了起来，“那条小路尽头有一家饭店，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很适合辩论队聚餐。”
有一瞬间，乐无异想说，我不是为了找什么适合地点方便往后的辩论队聚餐，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去。
但是把话说出来之前他又琢磨了一下，意识到要真把这些话说出口实在是不合适。夏夷则怎么说都是和自己打过比赛的，要真的把这话说出来，他会被队长卷起立论资料追着揍。
可是即使这样，任何东西都不能否认方才这个念头的确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是一道划过天际的流星，拖出了最璀璨的明光。
流星……
他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夜空。
有些东西要仔细观察才能够发现，不然近在咫尺也只会错过；光是观察也远远不够，如果没有鼓足勇气去把握，即使擦肩也依旧会错过。况且有时候两者并不一定对等，星辰寿命比人类寿命漫长得多，连这看上去稀薄黯淡的光都与地球相隔几亿光年，真的要说错过，也只是人类自己的错过。
它一直在这里，只是等着，看看人类能不能发现。
星辰自己永远置身事外。福祸只是由人类担当。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宿舍区，夏夷则所住的宿舍楼比乐无异的要更靠近大路，所以更早抵达。走进宿舍楼之前夏夷则还回头看了乐无异一眼，乐无异也正站在原地看着夏夷则，见他回头，还抬手冲他挥了两下，隔得实在太远，也没看清楚夏夷则有没有微笑。在推着自行车走向自己的宿舍楼的途中，他再次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夜幕，星星还是这么隐秘地对他闪烁着，夜色依旧——美丽依旧，也迷人依旧，可它已经不是刚刚它们刚刚并肩所看的一幕了。
他没有理由错过。
08
院系辩论赛决赛的海报提前一周贴了出来。周一下午乐无异路过饭堂附近，远远地就瞅见了海报栏前面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隔着老远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然后就看见夏夷则循声转头，在看清自己之后露出一个微笑。
乐无异走近，与夏夷则并肩站着，看向夏夷则本来凝视的地方。海报栏那里贴着一张大大的决赛海报，占了将近2/3的地方，配色显眼，字体恰当，看上去气势恢宏磅礴。
“看什么呢？”
夏夷则指了指海报一角：“我以前从没有留意海报这里还藏着一个言字。”
乐无异跟着看过去：“还真的……你现在怎么有闲心观察？”
“因为……快结束了。”
夏夷则的语气里的惆怅若有若无，并不明显，但还是能够听得出来。乐无异摸摸鼻子，换了一个话题。
“夷则，你说我们要不要来赌一把？”
“赌什么？”
“赌一赌咱们最后谁输谁赢。”
“只有两个人的赌局，结局也不外乎两种，你不会嫌这样的赌局单调么？”
“本来就要不就你输要不就我赢……”注意到夏夷则投过来的视线，乐无异立即改口，“好好，你赢或我赢，你心思转的可真快——总之，赌不赌？”
赌不赌。很久之前这三个字也曾经出现在他们之间，不过那个时候是夏夷则拿它向乐无异下战书，而如今下战书的一方变成了乐无异。夏夷则自然也想起当初的场景，答案也显得更为意味深长。
“我赌。”
直截了当，干脆利落，这也正是当初乐无异回他的话。
他又接着问下去：“那赌注呢？上次打的赌算是揭过，这次必须得定了。”
乐无异答得飞快，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对，这次是得定了……这样吧，赢的一方向输的一方提一个问题，输的一方不能逃避，必须回答，怎么样？”
这个赌注看上去是没什么问题，如果忽略掉乐无异有点躲避的眼神的话。夏夷则觉得自己也许猜对了，乐无异其实很聪明，他安排这样的赌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夷则，你觉得怎么样？”
他想得到什么，又想告诉他什么？
“那份校报。”夏夷则忽然说。
乐无异马上反应过来：“……你看了？”
他的脸悄悄地红了起来。
夏夷则很给面子地当做没看到，继续说了下去：“那一份关于你的采访中，有一个问题。”
乐无异看样子恨不得扑过去捂住夏夷则的嘴：“夷则你别说了……”
夏夷则不为所动，坚持说完：“它问的是，‘无异师兄喜欢的人是什么类型的’？”
乐无异已经不打算捂夏夷则的嘴，而是打算自己装死了：“你、你别就这么说出来啊……那是采访的师妹定的问题，我也没法子……”
“你就这么怕我说起这个？”夏夷则平静地问，“是因为尴尬？心虚？还是因为……”
——我喜欢的类型？嗯，应该是自信独立，强大坚韧，心地善良……这种事情很难说清啊，主要还是“吸引”这个词吧。
“你要对我说的话，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你，你就那么肯定我会赢？”
“我是怕你赢不了。”
乐无异刚要反驳，夏夷则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彻底堵住了他。
“——但是我想听。”
行……既然他想听。
“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乐无异一咬牙，这句话脱口而出。它听上去真的是没头没尾，但是这正是他上百次反问自己的问题，它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太多遍，以致现在甚至脱口而出——但不管再怎么没头没尾，这句话的中心意思还是相当明确，脱口而出之后他看到了夏夷则明显愣住了的表情，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这种紧张和夏夷则刚刚提起校报时的紧张是一模一样的，能让脸上的温度迅速攀升，到达沸点。可是神奇的是……他只是紧张而已，一点都不后悔。
接受这份采访是在友谊赛的前几天，那个时候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会在几天后遇见夏夷则。可是有些东西和时间先后没有关系，这个不能影响答案……“吸引”这两个字，他用得完全没错。
从第一眼到如今，心境早就大不一样，许多认识也早就地覆天翻，但是有一点却是从没改变的，那就“吸引”。
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人。实在太不一样，从性格到言谈，太不一样。
却无法控制地被吸引。
其实吸引也分很多种，飞蛾扑火是吸引，潮涨潮歇是吸引，卫星环绕行星也是吸引；但是这种吸引和上述情况并不一样——宁可将它比喻成磁铁般的吸引，至少磁极之间能做到实力伯仲、颉颃比肩。但是不管是哪种吸引都是永恒存在的，在千百年里飞蛾顽固地扑火，在万千年里潮汐倔强地涨落，在数以亿计的年岁里卫星不渝地环绕着行星，那么按此推来，磁铁般的吸引也是如此——强大，固执，而不容抗拒。不容抗拒，无法改变，就像是不能改变一颗恒星注定的轨迹。
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感情才能这么矛盾又理所当然，脱离一切条规限制与拘束，无法简单地用言语来概括表达。
他值得。
世界上出色的人千千万万，他从不缺少强劲卓越的对手，更不缺少相处愉快的朋友。但是在这千千万万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既是对手又是朋友，作为对手无懈可击，作为朋友能将心托付，他那么重要又那么特殊，值得他去喜欢。
那人值得。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思议。
“你这句话用的句式是反问句。你用了一个反问句，但其实是在问我。”
良久的沉默后，夏夷则说道。
乐无异紧张地等了半天，心脏都要揪起来；好不容易对方开口，说的却是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他有些失望，却依旧不敢松掉那口气：“是啊。”
“既然是反问句，那想必你早就对我的答案也没有疑虑了？”
夏夷则问他。他说话还是那样清晰，有条不紊，只是问到最后，语气里还是掩不了那一点微小的迹象，像是冰融前发出了喀拉一声的轻响。
乐无异屏着那口气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忽然反应过来。
其实他懂。
他全都懂。
屏息的时间太长，大脑似乎开始缺氧，这种感觉比脸上的炽热糟糕得多。乐无异猛地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说实话他有点拿捏不准自己到底要用什么语气去回答夏夷则这句他期待太久的问话。所有的开心忽然都像是隔了层纱一样变得不真实，踌躇犹豫在这个漫长的深呼吸里一闪而过，波涛汹涌后是不可思议的风平浪静，在深呼吸结束的最后，乐无异对上夏夷则墨般的瞳眸。
他曾经在里面看见星空。
“当然。”
他语气镇静又肯定，仿佛在陈述天下真理。江河奔腾入海，日月东升西沉，他的喜欢就如同冰封的河流注定要迎来冰消雪融的春季，谁都知道天下之间无人能阻止一缕绿意在熏风中抽枝发芽。
他当然没有疑虑。
他也当然喜欢他。
阳光被树叶滤了一层就变成了点点亮斑。心照不宣，此刻好像连说话都变得多余。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不说话又舍不得。
还是乐无异先轻轻敲碎了这块沉默的薄冰。
“说起来，前一阵子我们辩论队开会的时候，队长曾经向我普及了我们院队的新生入队教育。”
话题一下子扯得那么远，顾左右而言他，肯定是有所图谋。夏夷则也不拆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辩论队虽然很忙，但是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如果找对象能够找一个辩论队员的话，那么每天都能见面，而且永远不用担心会没话题而冷场……”
他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但是倾诉的念头却像是无形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将这些话温和地卷到了他的口边，让他自然而然地就将它说了出来。乐无异没再往下说了，事实上也真的不用往下说。他眼神明亮地看着夏夷则，而后者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也开口了。
“我记得以前观摩辩论比赛的录制视频时，里面一个辩论队的前辈说，为了友谊和爱的话应该去英语角，而不是去辩论队。”
“可是你遇到了我。”
“是。”夏夷则说，“赛场上的确要分胜负，要不怎么叫比赛呢？可是我遇到了你。”
辩论二字中有两个言字。如果不将话说出来、不将意思表达出来，就不能成为辩论。
但是有些东西，根本不需要说出口……已经再也不需要说出口了。
对于比赛本身，他们不忌惮谈及输赢。因为彼此清楚，彼此了解，彼此欣赏。
输赢成败胜负，对手朋友知己，足够了。
“加油。”
他和他击掌。手心贴合在一起，然后手就紧紧地握住了。
09
院系辩论赛决赛那天校学生会借用了学校报告厅，工作人员早在比赛开始前的几个小时就开始准备起来。持续了几个月的比赛终于迎来尾声，它所邀的评委和嘉宾，所做的布置与装饰，校学生会作为比赛承办方自然都努力做到最好。不止如此，观众也比之前任何一次比赛都要多，所有都在预示着这是一场盛大而重要的比赛。
时钟指针行到了比赛开始的时间，穿着黑色正装的主持人微笑着朝台下鞠了一躬，举起了麦克风。
“尊敬的各位评委、各位嘉宾，亲爱的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今年院系辩论赛决赛的现场。”
本来还充满窃窃私语的报告厅随着这句话而慢慢地安静下来。
随着主持人的话语，正方反方的选手在礼仪的带领下入场，先后进行了自我介绍。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我们面对的选择也越来越多。有些人在面对着许许多多的选择的时候会欣喜，觉得选项的增多有利于自己做出更好的选择；可是有些人在面对这些越来越多的选择时会犹豫矛盾，感到深深的痛苦。那么越来越多的选择，到底会令人更幸福，还是更痛苦呢？”
正方法学院的观点是，选择越多越幸福。
反方工学院的观点是，选择越多越痛苦。
立论，驳论，接下来便是对辩。
“接下来让我们进入到对辩阶段。本环节双方各自任意选取一名辩手，交替发言，每方各2分钟，总时间为4分钟。由反方首先进行发言。”
乐无异和夏夷则同时站起身来，注视着对方。
当初他们第一次在友谊赛上遇见的时候，就是对辩环节中不甘示弱的你来我往；而今到了他们这个学期第二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赛场上对峙，依然是在对辩环节正面交锋。
第一场与最后一场，起始终点，相互对应。
已经……等了很久了。
“计时开始！”
“请问对方辩友，有所选择就是有所取舍，对不对？”
“对。”
“有取就有舍，选择机会越多也意味着放弃得越多，取只取一个，舍却舍得越来越多，这是不是痛苦？”
——“请问这符不符合坚强的定义？”
“那我想请问对方辩友，请问选择的增多是不是意味着结果的可能性也增多？”
“是。”
“那你觉得是在更多的选择中尽可能地把握自己的人生更好，还是在寥寥可数、甚至是没得选择的情况下，不甘而无奈地度过一世更好？”
——“我当然记得你的名字。”
“选择更多，能帮助人们从更多的角度、更深入的层次去思考，更能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但是不管选择有多少个，最后人们要做出的决定都只有一个，越来越多的选择会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白白消耗人的精力。”
——最后一份校报被细心地折了起来，妥帖地收到了书架里。
“选择越多岂不是更容易迷失初心？如果人在越来越多的选择里忘掉了自己原先最希望得到的东西，那他怎么能够说得上是幸福呢？”
“有得选择总是比受到限制要好。为什么不把更多的机会留给人们，让真正掌握选择权的人做出决定呢？选择机会的其实是一种限制，在限制之中人们才不可能谈得上真正的幸福。”
——“我对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向清楚。”
“选择机会太少，是无法真正满足人生中的需求的，只有选择越来越多，被纳入考虑的范围越来越大，需求才可能得到满足。”
“需求和与欲望有关，而欲望是无穷的。佛家说‘求不得’是人生七苦之一，这怎么不是一种痛苦？”
——旁边放着空掉的糖水塑料碗，他反向坐着，手臂叠起来搁在椅背上端。
“选择意味着风险，风险有不确定性，并且会带来损失，面对着的风险人们自然会觉得痛苦。”
“世上什么事情没有风险？该怕的不是风险，而是连挑战的机会都没被给予，也无从获得更多的利益。”
——“友军能够给予帮助，协同作战，你难道符合这一定义？”
“如果选择增多的全是不合心意的内容，面对越来越多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是谈不上幸福的吧。”
“这只是选择，又不是所有东西都不得不接受，这种情况总是要比没得选择更好。况且，难道我们自身的判断力会随着选择的变多而下降吗？不合心意的东西，不选就可以了。”
“哦？那么假如我现在给出十种鱼的做法让你选择，清蒸红烧油炸焖锅——请问你是觉得更幸福了呢还是更痛苦了呢？”乐无异挑了挑眉，“对方辩友是不喜欢吃鱼的，我没记错吧？”
——“假如人们内心中没有自己的追求，没有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的话，这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相信在选择不断增加的过程中我有选择不吃鱼这个权利。”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增加的选项是什么选项呢？再说了，对方辩友不要昧着良心说话啊，看到这么多你不想选择的鱼你真的不痛苦吗？”
——他的正装外套搭在他手臂上，走廊上的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既然增多的选项的什么内容咱们谈不拢，那我们不妨从选择的大小这一方面来看。小事情上越来越多的选择让人觉得麻烦，而大事情上越来越多的选择让人觉得纠结，这不是怎样都离不开痛苦二字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喜欢面对选择以及面对选择优柔寡断的人只是个别，上述情况是你个人感观，显然不适宜作为结论普遍推广。”
“是吗？人类感情有那么多共通之处，照对方辩友这个观点，难道幸福痛苦这两种情感也只属于我，而别人都不会有吗？”
“请对方辩友不要混淆概念，我只说过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个别与普遍有所区分，何时说过情感不是共通的？”
——寒冷的夜风减了速度，隐秘的星辰变得清晰，他们并肩行着，踏过地面一片片深色树影。
“那再举个例子，如果做选择题只有两三个选项的话，很容易就能选出正确的答案。可是一旦选项多了话就加大排除难度了，这种犹豫不决的感觉不是痛苦吗？”
“题目的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夏夷则说到一半自己先皱了皱眉，“而人生不是做题，不需要因为唯一的标准答案而苦恼。”
乐无异叹气：“即使人生不是做题，它也同样存在相对而言的最佳选项。不过根据这个回答我能得出一个结论，对方辩友显然没有那种挣扎在好几个选项中的纠结体验。”
——“下次我带你走。”
“如果人们在更多选择的情况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人的痛苦也会成倍增加。”
——树荫缝隙中漏下的光斑洒到了海报上，然后如太阳横跨天穹一样横跨过整张海报，像是这样就过了一轮斗转星移。
“那不正好意味着，如果你从无数选择中挑中了最合适的，你也会得到成倍的幸福。”夏夷则微笑，“对方辩友不妨告诉我们，你觉得你的对象会喜欢听你说‘万里挑一’呢，还是‘别无选择’？”
——河流解冻，绿意抽芽。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则与天下真理。
乐无异毫不避让，眨眨眼睛：“我猜他会喜欢‘独一无二’。”
——他说，为什么我会不喜欢你？
他露出笑容的样子，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似的，目中像似闪烁着针尖反射出去的阳光，明亮刺眼。
他从容而镇静的姿态，面上沉着不现端倪，眼瞳深处仿若静水流深，柔和却暗中静敛锋锐，犹如麦芒。
针尖麦芒。
选择越多越幸福，还是选择越多越痛苦？
不管如何，总有一种选择能被称为唯一。唯一，不管选择或多或少，这是认准的唯一。
对于这个唯一而言，幸福与痛苦全都不重要，是幸福的话坦然接受，即便是痛苦也甘之如饴。
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都是固执的。一旦选择了，就会固执坚持，不会回头。
而选择多少并不是带来幸福或痛苦的关键……最关键的是合适与否。感谢奇妙的冥冥注定或阴差阳错，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评委们从外面鱼贯而入，重新在评委席上坐好；负责点评的评委对两组队伍都进行了点评，对最后的结果留足悬念。主持人重新站到了台上，对台下露出了礼貌的笑容，然后他打开了手上那张合拢的信函，再次将麦克风举了起来。
“下面我很荣幸宣布这次院系辩论赛决赛结果。获得冠军的学院是——”
End
2013.11.23-2013.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