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乐夏]灯光流动如河 END

这篇也是很久之前的~~在《长相伴》合志里~

01

电梯门伴随着提示音打开,夏夷则拉着箱子从里面走出来,穿过大堂时还咕噜作响的轮子在走廊铺着的厚厚地毯上转动,如陷入泥泞一样安静。他刷卡进入了一间客房,房内的窗帘合拢得严丝合缝,四周昏暗,空中还弥漫着一股清新剂的味道。他将行李箱放好,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将窗帘拉开,窗外的空气中浮动着日暮最后一抹嫣红,楼房间的灯光参差亮起,将本来会跟着日落而隐入黑暗的街道重新拖拽了出来。

夏夷则因公来这座城市参与一个研讨会,飞机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从机场坐机场大巴进入市区要一个多小时,路上还因下班高峰期塞了半个小时的车,接着又赶到酒店放行李,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空解决晚饭问题。自己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周围有什么餐馆,要不待会问一下酒店大堂的人……夏夷则走进电梯时这般考虑着,也没留意身后被厚厚毯子淹没了的脚步声,但电梯门在合拢的一秒前停了下来,颤了一下后重新向两侧打开。夏夷则抬起眼睛,发现在千钧一发之际按了电梯按钮的是一个看上去和他岁数相仿的年轻人。他们视线对上,年轻人咧了咧嘴角,夏夷则也朝他点点头,出于礼貌,视线马上收了回来。

从六楼搭乘电梯到一楼所需的时间不长,至少没有到不聊天就会觉得局促尴尬那么长。所以当那个年轻人在下一秒开口说话的时候,夏夷则有点猝不及防。

“是去吃饭吗?”他自来熟地问了一句,没等夏夷则点头,又继续说,“出了酒店之后到大路对面,往右边走两分钟后能看见一条小路,里面挺多餐馆。”

他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时电梯门应声而开,竟然也没给留夏夷则回应什么的时间。夏夷则在两人走出电梯的时候道了谢,然后稍走在他前面的年轻人撇过头来看他一眼,他才注意到对方比常人都稍浅的发色,不像是染的,发梢边缘像是要融在作为背景的大堂水晶灯光里。

“不客气。”年轻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第一家店的凉皮尤其好吃。”

夏夷则一怔又随即恍然,只当这是一个指路附带的广告了。

 

夏夷则按着那个人的说法,在大路对面找到了那条小路。他当然也看到了那家凉皮店,不过没进去,最后只是中规中矩地吃了一份放在全国各地口味都差不多的快餐。异乡的一切都太不一样,天空的色彩,空气的气息,还有水的味道,陌生得令人有些不适,却又出乎意料地充满了逃脱藩篱的快感。夏夷则一夜无梦,第二天早早去了研讨会的会场,在那儿忙碌了一天后重新回到酒店。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不过不是在电梯,而是在客房的走廊上。

年轻人就站在他房间对面的门前,一只手拎着一碗打包的豆花,另一只手则在裤兜里摸索着,随着他一晃一晃的的动作,豆花上方那层深色的调味卤汁来回地冲刷着中央几颗露了半个脑袋的花生。

夏夷则走过去,主动打了一声招呼。年轻人看到夏夷则之后愣了愣,“咦,你不是昨天那个……这么巧啊?”他惊喜地说,干脆放弃了摸索房卡的动作,专心去和夏夷则聊天,“怎么样,那家凉皮好吃吗?”

他看上去热心又善良,无害又无辜,但无心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让夏夷则尴尬。

夏夷则只得坦诚地回答“还没尝试”,心里思忖着如果对方一片好意,这样的殷勤热心不好拂逆;如果对方只是广告宣传,这样的锲而不舍也不好摆脱。年轻人看上去倒没有很在意,“你是外地来的,最好尝尝这里的凉皮,它可是这边的特色。”

“你怎么知道我……”

“是外地的?”年轻人顺口接过了话,“你看,你住酒店,穿西装……也不是说住酒店穿西装就是外地人,但是你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一看就清楚。”

一看就清楚的事情却还让人家陈列理由,听上去会有点无理取闹。陌生人之间的攀谈也差不多适可而止,夏夷则想不着痕迹地退回自己的房门前,但年轻人却没有放过他,先用一句“我叫乐无异”交换了他的名字,又颇为热心地询问他有没有在城市里走走——毕竟从这一身西装革履就能猜出他并不是专程来旅游的。对此夏夷则当然据实以告,反正这个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可是他却估错了对方的反应,乐无异笑了,装豆花的透明塑料袋将他的手指勒出了一道浅痕,估计有点发麻,他换了一只手拎。

“要不我带你逛逛?”

他提议道。

 

02

夏夷则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个免费导游,看起来就像幸运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本来打算推辞,但是乐无异说“反正晚上我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好无聊”,倒是干脆地断绝了夏夷则委婉推辞的所有借口——对了,乐无异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他年轻一点,毕业没多久。“一不小心毁了老妈很喜欢的盆栽,所以只得出来躲几天”——虽然说的时候苦着脸,但夏夷则听出乐无异语气里没什么真正担心的意思。一个被父母百般疼爱的富家公子哥儿,夏夷则默默想,想完就笑了,自己有什么资格这么评价呢?旁人看来他们两个倒也半斤八两。而且能被父母百般疼爱有何不好?那是他曾经求而不得、如今已不妄求得的福气。

乐无异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豆花,自然是已经吃过晚饭的了;而今天是研讨会的第一天,夏夷则自然也不需要像是昨晚一样为晚饭问题操心。酒饱饭足后理应休息,不过这倒不妨碍乐无异热心地在稍后敲响了夏夷则的房门,夏夷则一打开门就对上他笑眯眯的表情。

“你对酒店附近还不太熟吧?”乐无异问是这么问,但语气倒是肯定得很,“反正你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要不我们在周围散散步?”

夏夷则将目光中的审视藏起来,视线在乐无异的脸上逡巡了一圈,乐无异这话说得挺在理,连“散步”两个字都用得巧妙,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也就痛快地答应了。几分钟后夏夷则穿好了外套拔出了房卡,而乐无异在敲门之前就全副武装,连自己的房间都无需回去,早早在电梯前面按着下行键等夏夷则。两个人前脚后脚出了酒店的旋转门,初秋的温度已经偏低,路旁栽种的枫树都已红透,现在暮色降临,树叶颜色已经没那么鲜艳,却也不会教人认错。乐无异加快了自己的步速跟上夏夷则,先是把地铁站的方向指给他看,又说了公交车站的位置,之后才按照之前指路那样过马路走到大路对面,却也没完,跟着讲起这里一大清早会有很多人推着手推车卖煎饼果子,直到他们拐进小路。

这条小路不像刚才那条两边都是写字楼的双向六车道大路,朴素的双向单车道,公交车也不从这儿经过,一眼扫过去两边的招牌首行写着的都是凉皮豆花龟苓膏,生活气息比商业气息浓郁得多。对夏夷则来说大路小路原本也没什么区别——说来奇怪,明明昨天他也是来过这个地方的,但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一切霎时就变得大不一样,这条街由一个单纯的、冷冰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怎么说好呢?原本这些灯只是随意冷漠地亮着,现在却凭空增添了几分亲切感,它们点缀了一切风景,从某方面而言也是为了来往的行人而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事不关己,而是同样置身其中。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乐无异,他在夏夷则身旁悠闲走着,间或絮叨几句,亲近又不让人反感。“我刚刚就是在这儿买的豆花”,又或是“这家豆浆好,油条蘸着吃够香”,路过报刊亭的时候他还向架着老花镜读文摘的大爷问候了一声,报刊亭里亮着一盏日光灯,炽热又冰冷的灯光洒下来铺满了报纸杂志的封面,花花绿绿或白纸黑字,都没乐无异的神色来得生动清晰。

话题从早餐说到宵夜,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从中听出乐无异在美食厨艺方面有一定造诣。夏夷则偶尔适当应上两句,没有表现出过分感兴趣,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心不在焉。这样的态度足以应付一般人,也能让剩下的人多少知难而退,不过乐无异算是一个特例,他坦率得毫无后顾之忧,连带着要让夏夷则也要在处事方式方面做出无可奈何的退让。他半是被迫地接受了乐无异称呼人的习惯,半是被迫地发表了一些对食物的看法,半是被迫地了解起这个人——乐无异言语中偶尔也谈及两三句自身情况,夏夷则发现自己居然在记。小路前半段吃饭的地方比较多,后半段多是杂货店和小商铺,乐无异还特意向夏夷则指出了路旁那个不显眼的邮筒,“邮筒在这里,邮票可以在刚才那家报刊亭买”——他所有表情都被灯色润泽过,就连随口说这些话时都镶嵌着一层暖意。夏夷则本来没想到要寄明信片,被这么一提醒倒想起来了,下一秒心里快速溜过去了一串名单,不过其实除了清和之外其余人名里倒没几分真心——然后乐无异的声音又把他从名单里拽了出来,“那咱们回去吧?你要买点宵夜吗?”

“不用了。”夏夷则回过神,“回去吧。”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少了许多语音介绍,不过夏夷则既然不用分心去照顾听觉系统,视觉系统倒更加繁忙起来。被光映明的每一寸景物都藏着特别的寓意,仿佛多看一点就能领悟多一分这座陌生城市的奥秘,但是最大的奥秘应该是同样被灯光映明的乐无异,而且这个奥秘还正随着他一起移动,不管他经过了多少店铺,走过了多长距离,将多少东西留在了身后,他却一直在他身边,如影随形。

 

他们两个的第二站是被视为城市地标的寺塔——如果之前那次在酒店周围逛逛算是第一站的话。

“它下午五点就关门了。”乐无异不无可惜地说,此时两人正拉着拉环站在晃晃悠悠的公车上,“不过去看一看肯定值的。”

夏夷则久闻寺塔大名,自然没有异议,况且乐无异亲自带路,他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异议。几十米高的寺塔并不难找,虽然还没到站,但是透过车窗就已经能远远看到塔身的光芒,高塔每一层的门都拢了一团璨金色的光,在夜色下灼灼耀目。夏夷则看得出神,直到乐无异拉了他一把,两个人到站下车之后过了一条马路,步行进入一个公园,夏夷则复望向寺塔,寺塔四周一片空旷,它矗在那里,巍峨凛然不容侵犯,但因为近处没有比肩的建筑,它只能孤独地发着光。乐无异注意到夏夷则凝在塔上的视线,以为他在惋惜没能亲自登塔观景。“虽然不能进去看看,但也不会让你白来一趟。”他一边如此保证着,一边带着夏夷则往前走,没过多久夏夷则就听到哗哗的水声,而且这水声随着他们的移动变得愈来愈响,最后转了一个弯,他看见了水声的来源,乐无异把他带到了一个喷泉广场里。

这是一个极大的喷泉广场,无数个喷泉口齐齐喷射,新雪般的颜色在夜幕中也看得清晰;然后这新雪的颜色倏然就被其他颜色覆住了,幽深的蓝色和苍翠的绿色,灿烂的红色和深沉的橘色,光彩万千的灯色全映进了水里,而水在流动。

“好看吧?”夏夷则耳边传来了乐无异有几分兴奋的声音,“它是亚洲最大的喷泉广场,你仔细看看还能看到它们喷出来的形状,什么蝶恋花,海鸥展翅……”

夏夷则小小地走了一会儿神,想这个“导游”当得倒也还算合格,还背出了几个名字来。没过几分钟乐无异又开始聒噪,“你要拍照吗?我帮你拍照吧!”这显然是从身边不远处那些游客上得到的灵感,夏夷则只得再次谢绝。两人之间一时无话,乐无异转过头去看夏夷则,夏夷则还在看着喷泉,喷泉底下射出的灯光隐约地染到夏夷则轮廓的线条上,纯正的大红色抵达这里也变成了枣红,枣红橘黄靛青藏蓝黛紫在对方的脸廓轮替流连,更衬得他眸如点漆,光影于其中掠过,却无法留下半点痕迹。这一幕如同神奇的滤镜效果,乐无异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里刚飞驰过这个念头,却又立马被自己否定,哪里有什么滤镜能这样奇妙……瞧瞧,镜头对焦的人现在正转过脸,那双眼睛往这边看过来,然后停顿,有那么一瞬间,乐无异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对方点漆眼睛里停留的自己,忘记了其他一切。

声光水色……电光火石。有那么一瞬间,乐无异觉得,自己希望这个停留久一点、更久一点。

而他真正低估了的,是这个瞬间到底能持续多久。

他好像会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希望这个停留能够很久很久。

就这么一瞬间,他忽然发起了怔。

 

03

白天的时候夏夷则要开研讨会,乐无异要上班,所以只有等到夜幕降临后他们才能出去“逛逛”。这一天晚上本来也能出行,但是夏夷则研讨会结束后有事留下,回到酒店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便在回房前按响了乐无异那间房的门铃打算道声歉。乐无异大概是在看电视,门一开就能听到里面的声响,他弄清楚夏夷则过来的原因后还茫然了一阵,“没关系啊,你有事情的话就忙吧”,并表示他个人无所谓,“逛逛”的时间表完全按照夏夷则的来。然后双方道别,各做各事,本来夏夷则觉得今晚也就这样了,但没想到半小时之后他就听见自己房间的门铃响了,透过猫眼,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抱着笔记本电脑的乐无异。

夏夷则将门打开,而乐无异一闪身进了房内,“我那边的WIFI信号不太好,打算确认明天的路线却老连不上王,所以来你这边试试。”他将笔记本放在书桌上之后直起身说。

大概是有几分好奇和试探,想要创造一些机会多接触一些,经过几天的相处,他们现在的关系说是熟又不太熟,说不熟也不对,更进一步也顺理成章。基于此理,夏夷则没计较乐无异话中的虚实,只是点头,让出了位置,转而坐到了旁边的扶手椅里。

乐无异落座的时候嘴巴也没有闲着:“你也可以一起看看,到时候要是不小心走散了也能……”

“打车。”

“……对,也能打车。”

乐无异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憋笑还是怎的,他摸摸鼻子不再说话,转过脸开始煞有介事地查起路线。而夏夷则在一旁无所事事,他方才写到一半的会议记录暂时搁置,手边也没有报纸书籍,房间里连电视都没开,只能听见偶尔的鼠标点击声和键盘敲击声——

足够难耐了。

他还是站起来,从行李箱里拿出一袋西湖龙井。乐无异看似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实际上竖着耳朵留心夏夷则的一举一动,余光瞥到夏夷则拿出了茶叶,顺带着也就将整个脑袋转向了这边。

“是茶吗?”乐无异特别自然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拿出酒来。”

夏夷则按下热水壶的开关,反问:“喝酒?明天你要上班,我要开会,喝什么酒?就算你酒量好……”

“我酒量不好。”乐无异倒挺诚恳,“喝了的话,明天八成睡过头。”

“那就是了。”夏夷则垂下眼睛平静地说,“怎么能因此影响白天的工作……”

他这句话说得如有言外之意,乐无异却没有理会,“那就喝茶吧。”他笑吟吟地说着,“我爸在饭局上得喝酒,但是在家时也总被我妈逼着喝茶,我也跟着喝。”

这儿没什么专门沏茶的茶具,做不到多么精细;热水烧开后滤了两遍茶叶,将就着随便泡开。乐无异捧着酒店配置的玻璃杯像是捧着什么珍宝瓷器,而且与此同时也不再愿意窝于小小的书桌椅里,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如此看来查路线的确是个托词,一杯茶就足以让他放弃伪装,夏夷则一边想一边摸自己的玻璃杯,杯子很烫,亏乐无异还能捧着。

房间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乐无异踱了一个来回之后就站到了窗边。窗帘有两层,一层纱一层布,此时分作两边规矩地束起,透过明净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这家酒店在城市干道之上,灯光与车声都是不缺的,乐无异看了一阵,忽然开口。

“你看,夷则……看那里,那两个走在一起的人。”说的同时指向了楼下的某个地方。

夏夷则听他叫自己,也走到他身边,依言下望找到了乐无异指的两个人。那不过是两个寻常路人,并肩走在马路上,往前不远处是一个T字路口。

“我们赌一把吧,你猜猜那个人接下来会转弯还是会继续直走过马路?”

夏夷则哑然,他真没明白这个打赌有什么意义、又有哪里好玩的。不过赌这种东西本来也不能深究其意义,配不配合也在一念之间。这“一念”所需的时间很短,夏夷则想了想,开口选择了转弯。他是聪明人,在需要头脑时有头脑做强大的后盾,在需要凭运气时也总是得到运气青睐,哪怕学生年代在社团活动里猜拳喝酒,即使他喝不醉,也永远不会沦落到需要喝醉的地步,此时他隐隐有预感,却破天荒放弃,或许这是他头一次希望对手能赢……兴致已尽,何须恋战——不管这个胜利代表什么。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夏夷则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乐无异的脸,橘黄色的落地灯光染在乐无异的眉梢眼角,但是被玻璃这么一过滤,光不像是染上去的,倒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没再注意他们的赌约,而是全程看着玻璃的映像,看着乐无异专注地盯着窗外,然后表情逐渐变化成得意洋洋,最后直接看向自己,浅色的瞳孔像是能流出光来,随着街灯一并点燃这个夜。

“我赢了!”声音也是与之匹配的得意洋洋,“他们……唔,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没有转弯。”

面对这个生掰硬套的阐释,夏夷则真是叹为观止。乐无异不擅长将弦外之音糅进话里,所以听上去格外怪异。不过虽然怪异,多少也能听出所谓的弦外之音,最后他只是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而这个时候乐无异心里七上八下,他也知道这句话别扭得不行,所以不管夏夷则是何反应、说了什么,他基本都只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没想到夏夷则嗯了一声却没有后文,他在失望之余也松了口气……他本来也惊讶于自己居然想要试探,但这也不足惊讶——既然吸引的确存在,那么试探的确在所难免。

这时他想,当他想起他时,他会想到什么:反复提起的凉皮,热忱细致的指路,还是最初那声唐突的搭讪?或是那句“要不我带你逛逛”。

那句“要不我带你逛逛”。

那些细微的记忆片段有如一根火柴被擦亮,接着微风拂来,燃至整片心田。

一面之缘如一粒火种;而一粒火种能做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他忽然看开,又忽然恐惧。转弯还是走下去的赌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乐无异看着窗外的街灯,只觉一筹莫展。

 

04

对乐无异来说,上班原本不是什么苦差事,他年轻、干劲十足,又对这项工作足够热爱,按理说在他心里“工作”和“难熬”两个字是搭不上边的。不过现在他头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无法自制地偷偷渴望时间能过得更快一点,但随着时间如他所愿地流逝,他又不可避免地开始忐忑。最终这份忐忑在看到夏夷则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比起见到夏夷则后滋生的情绪来说,忐忑实在无关紧要。

他们又出去了几个夜晚,或近或远,或步行或公交或地铁甚至打车,也有几个夜晚哪里都不去,就窝在房间里,下个棋也能慢慢地下一个多小时,只要不是一个人,总归是不会嫌闷的。

这个晚上他们本来没有出游打算。乐无异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了一副城市手绘地图,说是要送给夏夷则,但自己倒先摊开来看得津津有味;夏夷则坐进落地灯旁边的扶手椅里,拿了本乐无异买的杂志读上面的时事评论。电视开着,之前被夏夷则随手调到某个台之后撇下不管,此刻寂寞地讲一个和古玩有关的案件,两个人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电视的声音只当做是背景音效,直到乐无异总算研究完了那张手绘地图,将注意力转到了电视屏幕上。

看了一阵子后就评价了:“古玩之类的东西在这边挺多的,虽然基本上都是假的,但还是很多人信。毕竟这里曾经是那么多朝代的都城……以前那什么兽首玛瑙杯,镶金玉臂环,还是施工工地的工人挖出来的。”

“听起来这是凭运气了?”夏夷则还专注着手中捏着的时事评论,话里也带了两分漫不经心,“这样的运气也不准。普通人随便挖挖,总不可能又挖出一个‘遗宝’。”

“普通人随便挖挖,那当然是挖不到的,不过嘛——我看你面相气势,说不定有一世还是皇帝,到这儿来也算回了故乡。”乐无异说,“你按照直觉找个地方一铲子下去,说不定还真能挖出什么有关的宝藏。”这番话被他说得煞有介事,亦真亦假,明明是确凿的调侃都能让人怕他真的生出希望。夏夷则只是摇头,暗忖要是一铲子挖下去真的挖出什么前世遗物,那可糟糕。前世今生这种话题本来也只是说笑,架不住听者有意,若是真的有这一层羁绊在的话,此生岂非避无可避?那可不是他想要的。

“说起这个,‘皇帝陛下’,你要不要去古城墙看看?”

夏夷则还未发表意见,乐无异就目光灼灼地转过来,一副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极佳点子的表情。

“古城墙就在这附近,过去方便,现在的时间也来得及。来这儿一趟,怎么能不去看看呢?”说着竟是要拉夏夷则的架势。

说走就走的潇洒执行起来不难,再说这也不算第一次,所以他们最后真的在还有一个小时关门时买了城墙景区的门票,走进了高悬大红灯笼的城门里。几十块的景观门票,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也算了,但是乐无异一个本地人在买票的时候也掏钱掏得义不容辞,这个旁观的外地人心中不能说不触动。夜晚的风凉飕飕地往任何有缝隙的地方钻,乐无异头上翘起来的那根头发被吹得整个儿伏了下去。他们一前一后无话地登上了城墙,此时游客已经不多,人影零星,宽敞的城墙路面显得空荡荡的。城墙每隔不远就有一根铁柱,黄边的红绸旗子猎猎舞动着,旗子下面吊着的三个红灯笼比旗子还寂静地散着光亮。

站在城墙上就能俯瞰山河睥睨众生了么?那这帝王也委实好当了点。但不管有没有什么帝王命魂,夏夷则现在不过一介肉骨凡胎,却也不由被这积淀千年的沧桑震慑,心中跟着冒出一点不明不白的悲怆。

登上城墙不远就是灯火辉煌的城门,他们两个走近去看它,看到支撑的柱子红得像昨天才上过漆,视线沿着柱子往上,就见被白灯映得雪亮的雕梁画栋;接着走过了城门,慢慢散步到城墙边上,城市中心各色光芒轮番闪烁,犹如不夜,俯瞰过去,一眼就能看到一条宽敞的大路。

那条大路正对着城门,笔直方正,路的两边是同样笔直的路灯,一盏一盏准确无误地相互对应,若是连起来就能得到无数的平行光线。两边的路灯整齐地亮着,清楚划明这条长街的边缘,而被两边路灯护着的中央,明亮的车灯遵循韵律般移动着,如流动翻涌的水面波光。四周华光璀璨,路灯、车灯、招牌的霓虹灯和建筑物的装饰灯,静止的灯光如不灭的星辰,而流动的灯光汇成一条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空中倾流而下,流到他们跟前。

而乐无异就站在这条河的前面。

好像他拥有这一条河一样。

“夷则,你看。”

他指着这条灯河,嘴里感慨地念叨,“这条路啊,是这里的……”

这样也足够灿烂了。

 

他们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又折了回来。路过租自行车的地点时乐无异本来有心租一辆自行车绕着整个城墙骑上一圈,但是来得太晚,时间不够他们骑上一圈,只得作罢。时间虽晚,但也没到只剩他们两个的程度,有人坐在城墙边上看着城内城外的车流,有人一边散步一边小声地聊天,还有人站在灯柱旁边打电话,夜风轻柔平等地吹过来,拂过所有人的脸颊。他们也没说什么话,缓慢地走着,偶尔打破寂静来往两句又重新沉默,却也不觉得尴尬;走到了某个地方,心有灵犀一样地折返,也不见这过程中有谁出声。当他们再次靠近那个租自行车地点时后面忽然传来了稚嫩的童声,一声声反复叫着“有车请注意——有车请注意——”两个人下意识一左一右地回头看,却在看清身后那辆自行车之前看清了对方的脸。沉默也不过横亘一秒,这个时候那辆自行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和他们擦身而过了。

“要关门了。”夏夷则听见乐无异的声音破风而来,像张着帆,“夷则,咱们走吧。”

两人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了城墙。

这次他们走进了在城墙上看到的那条光河里。两边的路灯还是一样明亮,但是车流量已经少了很多,就像是光河也逐渐逐渐地陷入睡眠。居高临下地看与身处其中地看自然是不太一样的,比如说,在城墙上只能看见流光璀璨,而走下来了才能看见每盏灯下黝黑的影子,一团又一团,再明亮的灯光也无法将它们彻底驱散。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乐无异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夏夷则在跟着他钻进出租车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仍旧矗立在原处,屋顶覆着金光,在规整的界限内灿烂,像是一片被分割出来的孤零零的海洋。

 

身在异乡,忽然离开了原本熟悉的环境,倒真有几分离开牢笼的感觉。不熟悉,也无依靠,所有东西都有一种不真实,,温暖和好意,一分也被放大成了十分。心防也不再那么铜墙铁壁……细细的一道裂缝,也能有让整座城墙轰然倒塌的力量。

城墙倒塌也没关系。

哪怕城墙倒塌,也得全身而退。

 

05

在又一个“夜晚”也将结束的时候,乐无异向夏夷则提出了第二天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准确来说不是什么三菜一汤式的餐馆——乐无异想去的是当地一条著名的特色小吃街,也算是城内一个旅游景点,正儿八经的晚饭不一定能在那里吃到,但是不空着肚子去就等于白去了。夏夷则答应下来,于是第二天,两人就一块前往预定的地点。

到了地方才发现那里不是非同一般“著名”,旅游旺季还没完全过去,游人多得难以形容。乐无异在来时已经给夏夷则做了心理建设,饶是如此,夏夷则在看到乌压压的人潮时还是觉得有些震撼。相比之下乐无异的适应情况良好,他对这条街还挺熟,人多也不妨碍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想吃的东西。夏夷则观察了一圈,转过头时看见乐无异举着两串羊肉串,千辛万苦地挤过来,越过他的肩膀还看到那个烤肉摊子前凶残的人体屏风。

“尝尝这个!我可喜欢这家店的烤羊肉串了!”乐无异兴致盎然,“不吃几串总觉得就像是没来过这里一样。”

夏夷则接过一串烤羊肉,清楚看到羊肉串上大面积的辣椒粉。他口味清淡,不怎么吃辣,但此时觉得不好拂逆乐无异的好意,便道了谢,从烤串尖处咬了一小口……好吧,有点太辣了。乐无异站在夏夷则对面一直看着他,夏夷则眉头才皱起来,他就立刻敏锐地问:“太辣了?”夏夷则只感觉自己的口腔都在燃烧,要想硬抗有点太勉强,只得诚实地点头——然后乐无异立即将那串羊肉串从他手上拿了回来,再塞给他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冰镇酸梅汁。

可是接下来……乐无异一脸为难。

“浪费可惜,我帮你吃了吧。”

“……”

夏夷则定定地、长久地看着乐无异,直到乐无异不攻自破,自己开始不淡定了起来。

“要不那就算了……”乐无异放软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观察不出什么来后重新看向那串还剩五分之四的羊肉串,脸上表情又变成了可惜,“不过它还剩那么多……我可喜欢这家店的羊肉烤串了。”

乐无异特意买了最喜欢的羊肉烤串来给他,他怎么能……夏夷则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松口,“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什么啊,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乐无异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不那么游移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些,可惜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衬不上“理所当然”这四字。但也就是这么一游移,让夏夷则清醒了几分。“还是我吃了吧。”他说,羊肉串转了一轮,最后又回到他自己手里,“其实也没那么辣,怎好辜负你一番心意。”

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高明,没那么辣是反话,怎好辜负心意也是反话,如果真的不愿辜负心意,那就应该让对方来解决。夏夷则冷静地想着,他的口腔里火烧火燎,却只能忍着,冰镇酸梅汁攥在手上,硬是一口没喝。

他们又沿着这条长街走下去,越过周围无数张面孔和无数个后脑勺看着四周闪烁的招牌。乐无异砸吧着嘴评价这家店的桂花糕不够甜,又拉着夏夷则等另一家店的玫瑰镜糕。“你认识这个字么?”在等玫瑰镜糕的过程中乐无异指着一个发光的招牌问夏夷则,好像专门使坏等着看人出洋相一样,一双眼睛因期待而出奇明亮。夏夷则面对突如其来的艰难挑战并没有手足无措,他不慌不忙地念出正确的发音,然后好像嫌乐无异希望落空的表情不够精彩似的,又捉住了乐无异的左手,在他摊开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起那个无比复杂的字来——这个过程中乐无异的手出奇平稳,好像不觉得痒,也不觉得尴尬,夏夷则垂着目光写字,而乐无异垂着目光看他,一时静默,这个字的笔画足够多,时间足够长。

事已至此,谁会不明白呢?

做好了玫瑰镜糕的小姑娘喊他们时夏夷则正好结束最后一笔。他抬起头冲乐无异露出了微笑,“怎么样?”有几分自矜地问。而乐无异也诚心地回以笑容,“夷则,我可真服了你了。”有几分自持地答。真不知道他们一问一答到底是指什么。夏夷则主动接过了玫瑰镜糕,因为乐无异右手里还拿着一杯没吃完的炒酸奶。他们重新融进了汹涌的人潮里,被簇拥着向前走去,旁边有无数家烤肉串摊、肉夹馍摊、牛羊肉泡馍摊,还有无数个夏夷则刚刚在乐无异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的字,乐无异后知后觉地感到手心一阵发痒,所有的招牌都在提醒他刚刚夏夷则手指的温度。他将炒酸奶换用左手拿,凉凉的杯子瞬间湿了手心,可是还是觉得痒,好像那不是写在表面,而是深深渗进去、刻进去了一样。

他们没走多远又买了一块手抓羊肉,两人各拿一个手套,挑了个相对比较僻静的地方站着,打算齐心协力把它分成两份。羊肉刚从热水里捞出来,温热又湿滑,两个人的手隔着手套撞在一起,偶尔又会不慎地滑进另一个人指间的缝隙里,但是两个人心怀不轨又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直到解决了那块羊肉才潦草出言感叹它的美味。一路还能看见更多的小吃,铁板鱿鱼、牛杂羊杂、脆皮香蕉、柿子饼……沿街食物尝得差不多,风景也看得差不多,一条路眼瞧着也要走到了头,于是两人又沿着路逆流回到刚进来的街口。街口处高大的城楼还在闪闪发亮,灯光映明四角高飞的串式风筝,四周叫卖老冰棍的声音的依旧此起彼伏,这里的热闹好像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褪一般,不管何时,总是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填充此处的风景。

说不出是被人群挤得太热还是口腔中依旧残留辣味,即使已经喝完了那杯冰镇酸梅汁,但还是觉得渴。夏夷则到旁边的杂货店买了一瓶水,转头就看见乐无异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静默地等待着,直到自己走回他的跟前。

“夷则,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

乐无异笑着张开手,笑容里掬着一团灯光,“这一切。”

夏夷则就这么看着乐无异,乐无异的动作像是在展示身后的所有,又像是在等一个拥抱,他的脸色红润,如被火光映照,但其实却源于看似镇定背后的慌乱心跳。这一切,流光溢彩的夜晚,喧闹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的游客全变为匆匆涂色而成的背景,耳边嘈杂的声响、鼻端飘香的气味和皮肤上微凉的空气,这条街,这座城,这片夜,这个人,他也属于这一切,这一切就是他。

过了一阵,夏夷则才开口。

“喜欢一个人,不能只喜欢他一面。”他一张脸沐浴在灯光中,唇角勾起的阴影像是含笑,“我和乐先生不过认识几天……”

话就说到这里,明显的欲言又止,因为太过明显,反倒让人拿捏不准;乐无异也对这份欲言又止拿捏不准,却又不甘露怯,既然脸色泛红如光照,索性便在今日借着这光,一口气花掉自己积攒不易的勇气。“我喜欢你。”于是他便在下一秒直接说了出来,毫不犹豫地亮了牌,四个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主谓宾一个不缺,想歪曲意思都无从下手。夏夷则微微蹙起眉来,却不见得有多惊讶,这时乐无异又再接再励地说了下去,“既然说是喜欢,那就是喜欢,什么面,多少天,和这些都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夏夷则丝毫没有被对方的牌吓到,他稍微颔首,嘴唇因说话轻轻动着,却让灯光在他脸上活了过来,光影割据于他的神色,让他所有心思看上去都那么不明不白。“不知道其他的面,怎么算知道这个人?不多相处几天,怎么算了解这个人?如果这样,又怎么算喜欢。”

“那就给我这个机会——多几面,多几天?”乐无异顿了顿,“我是认真的,不仅仅是多几天的问题,还有以后……以后的时间那么长,用‘几天’可概括不完。”

这段你来我往的双向对话进行直到现在夏夷则才是真的怔了怔。

“你是在许诺未来?”

“当然……其实我也挺想‘许诺’你的过去的,可是好像没机会了。”乐无异笑了笑,瞳中流焰不灭,只因不死心,“你难道不愿意听吗?”

夏夷则没有立即回复;事实上他是愿意听的,只是礼尚往来约定俗成,而此时的他却觉得这礼太重……做不到“往来”。

 

毕竟他们现在是这样的一段关系。

无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存在在夜色降临之后的关系,只能借着灯光映亮。

 

“对我而言,这所城市只是客旅。”夏夷则还是绕开了,“明天研讨会就结束了。”

“我猜也是……你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不管是什么会都差不多该开完了。”乐无异耸肩,“我总得赶在你走之前。”

其实夏夷则心中兜转过的念头,乐无异能懂十之八九。若非知道结局早就定好,也不会有这一段默许的放纵。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而“陌生”两个字蕴含着巨大的魔力,诱惑着让人摆脱桎梏,除去顾虑,心甘情愿地踏出界限。看,他在这里看他微笑,身边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汹涌人潮,根本不会因为他们驻足半秒。当他坐上那台飞回自己所在城市的飞机后,这里的一切都能被抛在身后,隔着一千两百公里的沟渠,方方正正的的古城就像是一个埋葬回忆的坟墓。

迄今为止他们在这方面也做得很好。知道彼此名姓,知道彼此酒店房间号码,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宁可记线路或是打车也没有率先留下长久固定的联系方式。一开始都心照不宣不会多问,害得往后也谈不上有何询问契机,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至少对乐无异而言,那已经不够了。

“你或许有你的心思,那些我不明白,但是有一点我非得问明白不可。如果你同意的话,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什么城市,工作,还有家长,至少咱们能一块儿去试试。前面又不是一条死路。”

乐无异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停,然后一字一字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你没答应。我只等你这个。”

夏夷则低笑:“你倒是聪明,这么一来将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了我。你不去想城市,工作,家长,那不还得我想?”

这句话听语气倒近乎是调侃了,虽然其实说者听者都没有调侃的意思。“所以说你的心思我不明白。”乐无异认真回答,“不管怎样,还是那句话——我只等你一句答不答应。”

好像只要夏夷则愿意,那么其余的那些都无足轻重一样。有点好玩,夏夷则想,单看乐无异的态度,他都要忘记他们只认识了短短几天罢了。其实他的确已经忘记了他们只认识了短短几天罢了。乐无异给出承诺时是这样的,如果换自己给出承诺呢,他又会怎么说?“除非天坼地裂,冬雷夏雪”……

不过乐无异也没有问他要这种承诺,他问他要的只是一句答不答应。

 

06

到了最后夏夷则都没有回答,他想起乐无异之前那句调侃,说他前世也许是帝王,“若有一天河山万里都为我所有……”这样的话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就算山河都归他前世所有,一方霸主、无上荣华,终究也不过劫灰销尽,用山河做保证来回答一个愿或不愿太过奢侈,他只是在逃避。而乐无异好像也体谅他的心情,最后没多说什么,只是临别时塞了他一个盒子。“就当是纪念礼物吧。”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眼里的失落和期待一样。事实上夏夷则踌躇过要不要收,不过踌躇的时间太短,好像他都后悔自己竟然还要踌躇一样——当然表面上还是神情滴水不漏地接过了盒子。都说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因缘际会,缘尽即散,明明内心清楚这个道理,却仍心存希冀,多一件物品提醒自己这不是白梦一场,不管如何,也算留个念想。

而最后,一切倒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飞机载着他离开这个城市,十余天的相处当然不能将它彻底摸熟,但透过舷窗看它发着光的轮廓,总觉得处处灯景都熟悉,处处熟悉的灯景里都印着另一个人的身影。飞机越飞越高,还真的毫不留情地将它抛在身后,随着距离的加长,城里的光也逐渐黯淡,方方正正的古城还真像一个埋着回忆的坟墓……糟糕,夏夷则将遮光板拉下来时想,他好像开始后悔了。

他在深夜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这间房子冷清又空荡,这点不出乎意料,只是当他清楚感觉到自己回到非但没有给这栋建筑增添生气、反倒让它看上去更冷清和空荡时,难免失落了一会儿,好像相较起来,那间他住了十来天的酒店客房倒更是像家了……可不是更像家吗,那里还会萦绕着茶香,杯子也是一对的……夏夷则换了鞋子,脱下大衣,放好箱子,客厅黑漆漆的,但他连打开吸顶灯的开关都懒得去做,夏夷则把自己陷进沙发里,跟着想起乐无异给他塞的盒子。

这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他坐在久违的客厅沙发里,还没将行李箱的衣物收拾出来,也没开电视增添点人气,甚至没给自己倒一杯水,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居然是乐无异的盒子。夏夷则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却放纵自己将那个盒子拎了出来。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拆开了盒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盏灯。

是灯。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当他不说话的时候,整所房子都陷入沉默;当他漏一拍心跳时,整所房子都漏了一拍心跳。光线不足,夏夷则看不清这个灯的具体形貌,手指的皮肤却能将贴住整个开关。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该不该发力,但是他又哂笑起来,其实他早就没有选择。

他按下了开关。

光芒一瞬间流了出来,没有璀璨绚烂的星空,没有恢宏壮丽的银河,金色的灯光驱散了客厅笼罩的昏暗。

那是发着光的“乐无异”三个字。

他愣了愣,而这个时候它开始用一种奇妙的速度旋转,像是乐无异朝他走过来的速度,像是乐无异对他说话的速度,像是乐无异转过头看他的速度,它在他空旷昏暗的客厅里滴水不漏地旋转着,流动着,如一条绵长的河,他陷身河中。

目之所及的光,只有“乐无异”。

 

或许有光就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夷则将灯翻转过来,灯座底下贴着一张蓝色的便利贴,上面是一串手写的数字。他掏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去触拨打键的时候手指竟有一点颤抖。

“喂?”

他在灯光里说。

 

end

2014.8.10-201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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